前段时间,中国城市常住人口数据出炉,引起一股小小的惊呼潮:
北上广深四大一线城市人口全部负增长,上海流出13.54万人位列榜单第一位,深圳则迎来建市以来首次负增长;流入城市则以长沙、合肥、西安、南昌等中西部省会城市为主。
一线城市不香了吗?一时间,各种分析、评论文章很多。
【资料图】
主流观点有三:
一种观点从产业和数据角度分析,认为合理、正确;
另一种观点,比如援引“95后人才吸引力”之类数据,证明一线城市仍然是年轻人才就业首选,且过去这年也是受疫情影响,只是暂时,未来还将回流;
第三种观点,则认为对照纽约、东京等国际大都市,京沪等一线城市的人口密度和承受力还可以增加一倍,不仅不应限制人口,反而集中度还不够,还可以增加一倍。
这些观点,都站得住脚,无需笔者再分析。
谈“产业”的人太多了,我只想谈点“生活”——专家谈产业,老百姓讲生活,道理说得再多,老百姓还是在为生活迁徙。
“老百姓”这个话题还是太大,我首先关注年轻人。毕竟他们代表未来。
第一个年轻人,是一位前同事小J。她生于1997年,哈尔滨人,前几年瑞典留学回国,很顺利地申请到上海户口。
上海户口很重要吗?可能我们觉得重要,更何况我在上海生活了16年还没拿到。但对她来说,完全不是。前年,她毫无眷恋地丢掉上海户口,去了成都工作生活。
她属于这代人中家庭条件较好的一批人。在上海工作时有一段时间,她苦恼于租的房子吊顶上有老鼠跑来跑去,向中介求助,中介有些欺负人,反而说因为是她住在里面,把老鼠带进去的,以前都没有。
另外,城市压力大、节奏快,半年后,她找到一份较满意的游戏类工作后,就头也不回地离职去了成都。
今年,她所在公司形势不好裁员,她又换到武汉的一家企业,虽然同样人生地不熟。虽然她在上海有亲戚,但她压根就没想过回来。她喜欢国风、动漫,对硬核的一线城市并不感兴趣。
她说,自己还特别喜欢那种元宇宙式的“一键重启”的生活,不喜欢就离开,喜欢就去,一键重启,“为什么要耗在一个并不喜欢的地方”?
还有一个97年的年轻人,在北京一家大型科技企业上班,收入很不错。她刚刚结婚,两口子就立马计划离开北京,换个城市生活。他们这批人,并没有我们分析和认为的有“一线情结”,最想去的城市,出现频率最高的是成都、苏州、武汉、重庆这类新一线,那里有山有水,生活舒适,压力更小,不那么卷,新机会也多。
他们这代人,骨子里有自己坚定认可的价值观。对不喜欢的事物包括城市,不主动融入,也不想去改变,并不那么在乎,而是会去追寻自己的喜欢,呈现出一种更洒脱和勇于行动的生活乐观。
数据显示,一线城市,一方面还在吸引一些年轻人才;但另一方面,一线城市所代表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也在被他们中优秀的一批人“淘汰”。
产业道理说再多,大数据再分析,也取代不了他们心中的价值观。
第二位年轻人,是我的一位远房表弟。
他生于1995年,2014年职校毕业后,跟着同学来到上海,先做了一段时间贵金属销售,底薪4000元,说是有提成,年轻人哪拿得到。后来在川沙一家婚纱影楼学电脑修图,从学徒做起,几经跳槽,随后在金沙江路一家影楼做技术。月薪1万出头,包住,交社保,因为自己的起点不高,对此,他还算满意。
2022年上海疫情,他被封在宿舍数月。几个年轻人,既没有物质准备更没有精神准备,又断了收入,生活非常困难。6月刚放出来,他就立马买了张火车票回老家江西宜春。
毕竟是上海回来的技术人员,在地级市算降维打击,很快找到一份大型婚纱影楼的工作。Title是总监,收入与上海差不多,只是没社保,一周单休。对此,他也觉得挺好。
说起生活,他觉得在哪都差不多。“上海娱乐、休闲的地方丰富一些,更方便。老家有山有水,更天然一些,露个营、BBQ一下,挺舒服”;
“老家更烟火气,但人的素质也低一些,路上还是有很多晃荡的人。我住的地方靠夜宵街,晚上吵吵囔囔、骂骂咧咧的人不少。上海的城市文明就要高多了”;
“一线二线三四线,各有各的好。一线机会多,规范,包括福利,适合上班。但不会有归属感,自己的能力不够。小地方工作机遇少,好的单位就那么两家,换工作就是从这家跳到另外一家,没有第三家”;
“不过小地方适合创业,门槛低。我有一个前同事,攒了点钱开了家宠物店,每个月能赚几万块。大城市创业成本太高”……
问起未来,他没有去想,“下一步,也许还是回上海,或者去杭州,或者去深圳,也有可能继续呆在老家”。对他们这个行业来说,技术人员在哪都差不多。
他还有一个前同事,在网上有自己的客源,后来回老家乡下带孩子,只要在网上接接单,每个月也能赚七八千元。
对我们分析来分析去的这一切,他有一种无所谓的状态,“哪都差不太多,爱咋咋地”。
接下来两位选择更不一样。
小姑娘何然,1999年生,2021年大学毕业,在重庆一家酒店集团实习、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返回家乡重庆酉阳县何家岩村,做了一名“乡村CEO”。现在村里的旅游股份合作社负责行政工作。
刚毕业时,她并不想回乡,“想挣脱父母的管制,也觉得还是大城市好,动动手机就可以买东西、点外卖,有一点新鲜感”。但疫情反复,对年轻人的就业冲击很大。正巧2021年酉阳县委县政府联合腾讯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中国农业大学,在何家岩村推动共富乡村建设试点和乡村CEO培养,在一位乡贤长辈的鼓动下,她才选择回乡工作。
“毕竟是腾讯的项目,高大上。”但她在心里,还是想着先干两年,等疫情结束再出去找工作。然后做着做着,越来越开心、满足。
她的工资3500元,跟留在重庆工作的同学差不多。显然,3500元在重庆会很拮据,但在乡下,压根没有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大部分能存下来。
关键还在学习、成长。她不喜欢城市标准化的工作,而她现在的乡村工作,什么都得会。从与腾讯为村团队协调、沟通,到参与建设合作社的民宿、会议中心,从入住的客户服务,到合作社的公众号运营、写稿、拍摄,从看着天儿、数着节气策划稿件,到与村民的沟通、乃至吵架,她被逼成全能,又觉得十分充实。
她说,在城市,以前自己是“工具人”,只知道采买花钱,再对接相应的人做事。在乡村,什么事都得自己做。“买一个东西,要知道放哪,如何安装,会不会闲余。以前学一样东西,三天就放弃了,持久力不高,太复杂了,回来后,跟不同的人,做不同的事,每天都在思考和学习新东西”。
“我把外面、或者跟腾讯这样的大公司学到的东西,联接到乡村,再把这些东西优化。比如老百姓看到‘云稻米’(腾讯SSV为村发展实验室支持村民数字化云种植和销售当地优质大米),能赚钱了,就都想参加……虽然也有矛盾,上一代人是苦过来的,把自己的利益、眼门前的东西看得太重了,没想长远,改变起来很慢,有时还要吵架。但看到业态起来了,钱进老百姓的口袋了,大家被带动起来了,就特别有成就感。就感到,还是有一些东西属于我”。
还有情感的收获。“在城市是机械的,在农村不机械,每天工作生活都从互相打招呼开始。父母年纪大了,吃饭也少,以前在城市的亲情联结有点虚伪,就是过节回家跟父母吃两顿饭,回家也是玩手机。现在,陪着父母慢慢变老,父母也看到自己的变化,觉得很幸福。”
何然的搭档何权艳,两人同龄,从小一起长大。何权艳去年从重庆一家职业技术学院毕业,毅然回老家和小伙伴一起工作。
她说,自己的大学室友、很多同学都留在城市上班,比较颓废,都是盼着一天时间早点过去,周末、节假日早点来,什么时候发工资。而她,每天在一项一项具体的事情中忙到累瘫,没有空余时间去想,到晚上倒头就睡。很充实,还时常忘了发工资的日子。
她回忆说,村里的电是她出生那年才通的,上学时,每天要走一个半小时山路,上初中就更远了,要爬十座山。近两年,腾讯助力当地政府试点共富乡村建设,村里年年巨变,“周围的村,经常跟我们说,我是哪个哪个村,准备什么时候来学习、交流,有时不得不拒绝,因为实在太忙……每一个业态我们都参与了,想想变化还有我们的功劳,还有点小小的骄傲。”
两个小姑娘,都很有活力、很能干。她们搭档,接待一个二十余人的,由腾讯SSV(可持续社会价值事业部)副总裁带队广东省委办公厅等来宾考察、酉阳县县委书记接待的活动,一点都不怯场。在跟县委书记的沟通交流中,也十分自信和自然。这份综合能力和精气神,怕是要秒杀大多数城市同龄人,包括知名高校毕业的年轻人才。
她们还说,他们这代农村大学生,毕业前普遍比较迷茫。不知道去城里做什么,也不知道回家能做什么。同学们在朋友圈看到她们在乡村的工作生活状态,都觉得有意思、羡慕,也开始想回家乡发展。她们村,目前就已经有10%-20%的同龄大学生选择了回乡发展。
城乡教育的差距,在她们成长的这20年间发生了巨大撕裂。八九十年代,在我们读书的时候,城乡教育还相对公平,虽然普遍要进城读高中,但努力学习,跟上城市节奏,不少人还能考个985、211。到她们这一代00后左右,农村孩子能考个211,就已经是凤毛麟角了。大多数农村孩子,只能考个地市级本科、民办本科,或者大专、职业院校。
对这些出身农家、学校又一般的孩子来说,不要说一线城市,城市本身,都没那么香。一群人有一群人的活法,从城市回到乡下,也没什么不好。
曾经上几代的人,称80后是“垮掉的一代”,我们继而凑在一起,称90后是“非主流一代”,然后再组团起来,称00后是“躺平的一代”。
时代弥艰。
我们80后一代大学刚毕业时,哪怕一个普通本科,也可以在大城市立足,踮踮脚,还可以在北上广深安家立命。
再十年,90后们毕业的2010年代,也还有点机会,但此时,我国的产能过剩、实体困局日益明显,转型升级成为主旋律,内卷已然开启,靠自己在一线城市扎根已经很难。
再十年,等到00后们毕业进入社会,已经是一个严重内卷、毕业就有可能失业的形势。(注:4月份,全国城镇调查失业率为5.2%,比3月份下降0.1个百分点。但是,16~24岁劳动力调查失业率高达20.4%。)
尤其对家庭条件和毕业院校都不算特别好的孩子们来说,不要说一线城市,其他大城市要立足都困难。城市化的快速推进,房价、教育成本高企,社会福利滞后、分配不均,阶层固化和内卷加剧,2022年,我国的人口生育率降到不足1.1(每名妇女平均生育的孩子数量),只有正常更替水平生育率的一半。这个数据,发达国家平均是1.6,老龄化严重的日本是1.3,只有喊出“亡国危机”的韩国比我们低,0.78。
大国大城式的聚集,当然会带动产业、大数据和GDP,但也必然有其巨大成本。我们的城市中产陷于内卷,越来越不愿生孩子,年轻人选择躺平,不反抗也不合作,干脆不婚甚至不谈恋爱,一场人口危机正日益迫近。
我们不能一直把社会发展成本推给年轻人,尤其是家庭、教育背景都不太好的多数年轻人。
最后,我们也无需悲观,反而要向年轻一代学习随和和乐观。
正如80后没有垮掉,90后开始引领时代主流,00后,也不会真的在躺平中走向颓废。迎面而来的时代,是一个不同于工业化集中生产时代的知识化、数字化时代,区块链、元宇宙、人工智能等,正逐步构架出一个完全不同以往的新时代。
便捷的信息流动、社交、人机交互,对人来说,是又一次根本的解绑。年轻人无需为了获得产业的收入而必须忍受大城市的成本、尤其是身心成本,譬如我表弟所处的行业,在哪工作收入都差不太多,只要用好网络,在乡下工作也能获得一线城市80%的收入,而乡下生活的成本,也许只有一线城市的20%。
而且,这样的行业正越来越多,年轻群体一代中的“数字游民”们,抱着一台电脑,就可以去他任何想去的城市乃至乡村工作,更高质量地生活,而无需为了生存事事压抑自己。
过去中西方城市工商业发展经验证明,市场的确需要集中,但这些年的中国,基础设施带动、东数西算、产业转移、疏散京沪人口、国家中心城市带动、县域城镇化和乡村振兴等发展经验,以及人口流动数据、年轻一代的实际生活选择,都证明了,人类并不只有不断集中这一种活法。适度分散、均衡一点、随和一点,或许要优于一味集中。
经济不是人的意义,生活才是。“人往高处走”,未必尽然,适当往低处、往空下来的地方走走,或许更划算、更现实、更有生活的意义。
要看到,人为了生活的流动,以及精神上的能动性,也可以反过来促进产业。比如上述返乡年轻人带动的乡村振兴,比如一些年轻人持续流入城市的产业活力与潜力。
我欣喜于,时代终究还是在发展。
年轻一代们,无需像我们以往那样苟且,逼迫自己去迎合,改变自己去融入。他们远比我们想象得自由、洒脱。
我一直有一个观点:一线城市月收入2万,与省会城市的1.2万,县城的五六千,乡村的三千多,其实际价值、“获得感”并没有本质差别。因为,所得和所失是成比例的,更高的收入,通常意味着更高的成本,包括身心和精神成本。
无所谓几线,无所谓聚集。想明白了自己想要什么样的生活、适合什么样的生活,去寻找,去安居乐业,即是幸,即是福。
作者:专栏作家,乡村振兴&县域经济学者,“乡建者小会”发起人,著有《焕新——刘永好和新希望的40年》一书。个人公号:刘子的自留地。参考书籍:梁建章,《人口战略》。标签:
内容搜集整理于网络,不代表本站同意文章中的说法或者描述。文中陈述文字和内容未经本站证实,其全部或者部分内容、文字的真实性、完整性、及时性本站不做任何保证或者承诺,并且本站对内容资料不承担任何法律责任,请读者自行甄别。如因文章内容、版权和其他问题侵犯了您的合法权益请联系邮箱:5 146 761 13 @qq.com 进行删除处理,谢谢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