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关于“当下的历史剧该如何创作”这一问题的讨论甚嚣尘上。该剧是“大秦帝国”系列的收官之作,“大秦帝国”系列从2009年底电视台首播到2020年台网同播,11年里见证了数字化内容以及视频网站的崛起——这些作品的播出史也是媒介加速迭代史。从舞台、电视到融媒体,媒介之变引发受众心理及趣味之变,受众之变又显著影响了当今的历史剧创作。
追剧者通过网络随时参与话题讨论
《大秦赋》台网同播之时,弹幕、微博和短视频平台上的受众互动是迥异于学界讨论的另一番景象。例如在“荆轲刺秦王”段落,弹幕会出现“秦王怎么不绕柱”“原来荆轲是人体描边大师”(网游术语,意指荆轲反复刺不中嬴政);初入秦国的李斯在酒楼兴致勃勃看热闹,被网友称为“秦朝吃瓜群众”,此后李斯在墙上写字引起相邦和秦王注意,又被观众封为“自媒体鼻祖”,该角色饰演者李乃文还在微博回复:“听很多人说李斯小嘴叭叭的,作为大秦最强饶舌,不要和我吵架”;饰演吕不韦的段奕宏哭中带笑的神态极其生动,被网友做成表情包,冲上热搜。
可以看出,融媒体时代的观演关系已经发生显著转变,在创作者与广大受众虚拟在场、共同狂欢的媒介场域里,一部历史剧始终被强大的横向联想力撕扯着:除了开弹幕看剧之外,对于著名的历史人物或典故桥段,观众可以在视频网站快速浏览同一朝代不同版本影视剧进行比较;判断剧情是贴合历史还是被“魔改”,观众可以信手拈来数字化历史文献,或在弹幕和社交网站上与历史发烧友交流;资深影迷在《长安十二时辰》《庆余年》等剧中发掘出众多低调的“老戏骨配角”,梳理他们从年轻到年老的荧屏形象;《雍正王朝》《甄嬛传》被剪成“白领职场宝典”短视频专辑……融媒体时代,一部历史剧就像被嵌入巨大的信息网中,枝蔓丛生、节点丰富、路径迂回,这里既有历史之纵深,也有当代之连横。作品从独立到互文,观众从凝神到流动,传统的“看剧”发展为一种关联式、批注式和社交化的“传—受”过程。一名“合格”的观众不仅要观看剧情,还要参与相关的公共话题讨论。在这样的传播环境中,什么样的历史剧能禁得住大众目光的洗礼?
多屏竞争下,“古风景观”的美学水准大幅度提升
相比历史小说,历史剧的优势是可以活生生展现包含众多美学元素的古典中国形象。但在信息爆炸的今天,各种国内外的历史文化图片、纪录片、影视剧等视听文本包围着观众,观众的期待视野和美学素养显著升级,眼光越来越“刁”。更重要的是,沉浸于在线流媒体、移动终端和交互阅读中的受众群体,不仅注重信息质量,更关注信息筛选、呈现方式及阅读体验。他们擅长扫读、跳读,注意力焦点在多个屏幕和文本之间不停跳转,偏好多重信息流动,追求强刺激水平,对单一粗糙的文本忍耐度低。
在这种立体多维的评比视角和多屏竞争眼球的格局下,缺乏短视频和游戏的传播优势的历史剧,必须发挥博大精深的素材优势和工业制片优势,从服饰妆容到体态气质,从歌舞吟诵到场景道具,从实景到特效,打造更加精美的视听古典美学系统,以便在信息洪流中第一时间赢得观众的好感。应该看到,无论是基于史料还是架空历史,近年来的《琅琊榜》《花千骨》《三生三世十里桃花》《天盛长歌》《鹤唳华亭》《九州缥缈录》《长安十二时辰》《庆余年》《清平乐》《大秦赋》等作品营造的“古风景观”,的确甩掉了“粗布麻衣”“草率造型”和“五毛特效”的标签,大大抬高了这一大类型剧的标杆。可以说,近十年来,历史剧成为影视公司的试金石,其影像美学水准的进阶代表了整个影视圈工业化水平提升之路,在此过程中也细分出正剧、偶像剧、传奇剧、玄幻剧、穿越剧等多个子类型,观众已经逐步接受了百花齐放的古装荧屏。历史剧不仅在国内市场形成完善的产业链,还跳上了文化出海的大船,展示世界影视行业中独树一帜的传统美学资源,显示我们的文化自信。
专业化观众“较真”历史细节
媒体融合带来知识交汇和集体智慧,也赋予了受众更大的媒介权力。观演双方的关系发生改变,观众对作品的主动介入性更加明显。在审美共识的基础上,很多历史剧观众在戏里戏外热衷于对正史或稗史的“考古”:从《大秦赋》中秦军攻打邯郸城的投石机和布阵,到《燕云台》里辽国的双手交叉抱胸问候礼、大婚跨马鞍礼;从《成化十四年》细致描写的古代美食烹饪,到《长安十二时辰》还原的盛唐长安街市,以及虚构角色与历史原型人物的一一对照。观众一边看剧,一边随时跨媒介调取大量背景资料,饶有兴趣地比对、考证、找问题。
对于观众来说,对历史剧进行“考古和释义”并不意味着把它们当作历史书来阅读,而是关注服化道、礼仪、称谓、台词这些细节元素是否准确真实,这是追求专业深度的交流、科普和文化寻根的过程,观众们以此在剧集播出期间获得了一种亲密关系,一种自我赋权的快感。此外,观众还可以在考证过程中披文入情,体验历史剧虚构与真实之间的张力,理解艺术创作的韵味。
对创作来说,面对如此“较真”的观众,首先作者需要严谨的历史观。其次是需具备深厚的历史素养,进行大量深入的案头准备工作。至少在历史细节层面不要粗制滥造,拍出古装“雷剧”。最后是对艺术虚构提出了更高要求。艺术是对现实的“创造性”模仿,历史剧不是历史科教片,追求历史细节真实的主要目的是营造一个逼真的历史氛围,它最终还要服务于人物塑造和剧情编写。在历史大事不虚的前提下,历史细节元素的真实是促使观众相信历史剧的艺术虚构和“应该如此”的诗性逻辑。创作者在杜撰言辞和添枝加叶的过程中,既要“做到惊奇”,也要“不失为逼真”。
观众习惯碎片化解读并期待获得二次创作机会
历史剧是时代的产物,所以其创作提倡在古代故事中透射出当代意识。因网络文学、游戏对受众的影响,当前一部分历史剧沉郁浪漫之风在减弱,“悦志悦神”的美感退化为升级打怪的“爽感”。但也应看到媒体融合催生的跨屏吐槽、戏谑以及关联式阅读,有力地促进了多元文化,构筑起平等和理性的当代精神。于是,在权谋宫斗之上,我们领略《军师联盟》司马懿与杨修辩论时喷薄而出的士大夫的思辨力和“建安风骨”,赞叹《清平乐》君臣戏里宋仁宗的仁与礼,以及晏殊、范仲淹、韩琦诸名臣的直言敢谏;在悬疑推理之上,《成化十四年》的唐泛和《长安十二时辰》的张小敬捍卫公平公正之道,也让我们心有戚戚焉;在偶像言情之上,《琅琊榜》的梅长苏为天下昌明而耗尽余生,《天盛长歌》的宁弈与凤知微为家国命运放弃一己私情,《楚乔传》的楚乔和《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的盛明兰面对权贵不卑不亢,这些角色和主题情节都深度契合了当代观众自我实现的主体意识,一扫肤浅、焦躁和“丧”文化之气。总之,历史剧描写的古代人睿智、儒雅又坚守的品格,以礼相待的交往方式,对公正秩序的追求,还有治学济世的胸怀抱负,都是当代社会大力倡导的主流价值观。
德国戏剧家莱辛曾指出,作家之所以需要一段历史,并非因为它曾经发生过,而是因为更适于他当前的目的,有目的的虚构才表明一种创造精神。所谓以古喻今,历史剧让观众认同的原因是“时代的隔空击掌”。融媒体时代,这种掌声出现的平台更多元,也更有趣。从产业角度看,为保证观众的追剧续航力乃至二刷、三刷,制片方要保持跨媒介传播的强度,包括提取历史剧与现实生活相关的图文话题,持续制造和发酵社会热点,保持创作者与观众的社交媒体互动等。历史剧自身也会相应呈现出题材话题性、历史专业性、强情节、大信息量的细节、剧情留白、开放式结构以及角色符号化等多重形态,以供观众进行碎片化、长尾化的解读和二次创作,有助于维持市场的动态活力。在万物皆媒、万物互联的今天,历史剧创作中的真、善、美问题增加了传播学的导向,这是历史剧乃至整个影视业融合发展的自我革命和路径选择之一。
(作者:徐海龙,系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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