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名为“现代”的列车呼啸奔驰了一个多世纪后的今天,古老的乡土大地正在成为当代社会的一个重要关切。南帆的文化散文集《村庄笔记》(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1月出版)将这个宏大的主题凝聚为更具象的“村庄”。这是乡土大地上具有代表性的社会单元,也是近距离观察乡村、理解当下时代的重要切入口。
驻望乡村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重要传统。这当然与农耕文明和乡土社会的悠久历史有关,与乡村作为华夏民族的文化腹地有关,更与乡村作为时代转折的重要见证有关。乡村是知识分子寻绎历史发展奥秘、发现时代变革脉搏的重要入口。知识分子与乡村“千丝万缕的复杂纠缠”创造了一个巨大的乡村文化场域和文学经验空间。伴随20世纪以来中国从传统向现代转型,中国现代文学中的乡村是一个独特的存在,眷恋与逃离,讴歌与批判,乡村承担了种种矛盾的、充满歧义的形象和情感,构建起一个庞大的文学修辞体系,即“文学乡村”。进入当代,“乡村与现代性之间一波三折的历史博弈”仍然是文学乡村叙事的主题。
南帆说自己的知识库存之中,乡村经验构成一个深刻而巨大的烙印。乡村经验馈赠给他的是开启了一个现代知识分子与乡村的隐秘关联。文学之内的乡村与文学之外的乡村,乡土与现代性的秘密对话,现实与审美的特殊张力,这些既是南帆文学研究的重要主题,也是他对乡村持续保持探究热情的重要原因。
改革开放以来,轰轰烈烈的城市化和倏忽而至的“世界”像两股巨大的磁力,迅速扰乱了乡村生活的历史惯性和传统节奏。时代的巨大转折裹挟着乡村快速前进,乡村再一次遭遇传统与现代的挑战。今天,“文学乡村”的既有经验叙事还具有多少阐释的效力,如何在新的社会和文化意义体系中重新定位、重新诠释乡村的价值?这是南帆写作《村庄笔记》的重要起点。
《村庄笔记》叙写了月洲村、五夫里、林浦村等十几个小村庄。它们多数位于作家生活的城市周边,有的已经成为城市的一部分。这些村庄仅仅是中国乡村的一些小小截面,但从中依然可以看到当代乡村的一种典型镜像。在描摹当代的乡村景观与生活日常之外,南帆还以大量的笔墨叙写这些村庄的历史和文化。朱熹、郑成功、陈宝琛、黄展云,以及那些普通百姓,各式各样的人生传奇在村庄上演,这些寻常的小村落因此有了厚重的底色和独特的韵味。《村庄笔记》不仅是对现实乡村的观察反思,也是对乡村历史文化的一次再叙述。南帆意在说明,村庄不只是一组社会关系,不只是一个经济单位,还是一个蕴含巨大能量的文化母体。它所积蓄的历史精神、文化品格和美学趣味,在今天仍然具有重要的价值意义。
中国当代乡村的现代化是一个巨大、复杂的社会命题,国家建设、经济发展、乡村治理、几亿农民的小康生活,这些务实切近的主题,汇聚成乡村现代化的合理诉求和必然的道路选择。社会发展作为一个复杂的动力系统,势必牵扯到多方力量的博弈,必然是各种关系的较量、权衡和妥协。对此,南帆保持着理性的清醒和知性的沉思。《村庄笔记》流露出来的感受是复杂的,也是内敛的,一方面是理解历史发展的复杂性,认可农民们面对土地的矛盾心态,一方面又忧虑于乡村文化生态的消解和乡村生活精神的缺失。这并非是对所谓的“田园诗”乡土文化美学的迷恋,相反,南帆对乡村的凝视始终有着强烈的历史意识和现实意识。他所惆怅的是,当人们不再依恋土地,当乡村日益失去泥土气息,与土地相关联的生活方式、社会经验、文化伦理,乡村生活蓄养的思想观念、精神气度和美学趣味,是否将就此中断乃至消失?急匆匆的现代化步伐似乎没有顾得上为乡村承载的历史、传统和文化预留好位置。“许多村庄拥有可圈可点的历史,可是,这些故事无法跨越巨大的历史断裂延伸到现今的生活”,而且“传统像水一样流失”。
《村庄笔记》所叩问的,是乡村“文化生育能力”存续的可能,也是一套依托乡村而存在的文化体系接入新历史的可能。今天,乡村文化的重建已经成为一种社会共识和国家层面的规划,这是一个重要的开端,乡村也将在新的文化重构中获得更多的关注。“乡村能否依赖自身的内在能量重新动员和集结,并且在现代性的平台上占有不可替代的一席?”这既是南帆在《村庄笔记》里敞开的问题,也是他对乡村未来发展的一种期许。(林秀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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