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马尔康是因为阿来,在《尘埃落定》中,老麦其土司和他的傻儿子正是生活在这里。当我再次想起这部小说,总感觉其中充盈着神秘气息。是什么样的土地能诞生这样的故事?那片开得热烈的罂粟花,那些淳朴的藏族乡亲,土司部族之间的征伐、心计和牺牲,那矗立千百年的碉楼,如今留下了什么?
还没到马尔康市区,梭磨河已陪伴我们多时。它发源于红原查真梁子,汇入脚木足河,成为大渡河水。我想起晚唐诗人雍陶的那首诗:“大渡河边蛮亦愁,汉人将渡尽回头。此中剩寄思乡泪,南去应无水北流。”来这里的人,不论是汉人还是当地的少数民族,恐怕都要叹息一声。我们的诗仙太白,也被这山高水深的蜀道所折服,留下千古名篇《蜀道难》。在崖壁峭立的峡谷两岸,雍陶愁的是行路之难,受的是思乡之苦,而困扰我的则是如何伴这激越的水声安眠。
打开酒店阳台的玻璃门,梭磨河是那么近,以至于身旁的朋友说话都要费力倾听。不同于潺潺流水和湍急飞瀑,也有别于雄浑的黄河、静水流深的长江,眼前的梭磨河尽管不深,但河床石块密布,湍急的水流冲刷而过,有一种力量蓬勃的美感。眼前这条河,力道不仅体现在视觉和听觉上,更是雕刻出马尔康大地的形状,串联起卓克基土司官寨、西索民居群、松岗直波古碉群等一众文物古迹,孕育出神秘多彩的嘉绒文化。
中国古代的建筑艺术,讲究人与自然的和谐互动,往往在风景绝佳处设置亭台轩榭,供人赏玩风景,也常在地势单调处或山顶建塔。有了塔,起伏的丘陵山峦便有了灵气。见惯了一般的塔,再看马尔康的碉楼,绝对会被它质朴的美感和刚健有力的线条所折服。
仰视这两座矗立于松岗乡直波村的八角碉楼,一座雄踞村北山脊上,一座在村中与其对峙,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势。听当地人说,双碉内有暗道相连,可以相互交通,只是入口已难找到。碉底还可储存粮食,备战备荒。
碉楼的兴建当然是出于军事目的。曾经,这里没那么多诗情画意供迁客骚人驰骋才情,更多的是金戈铁马,马革裹尸。如今,碉楼像一位无言的老者,依旧傲然地刺向天空,似从空中钉入大地的两枚楔子。细察之下,时间留给它们的只有砖缝中的点点青苔。是砖和木塑造了它们,是古直波人民的智慧和勤劳缔造了它们,是老土司疆土永固的决心成就了它们,给了它们足够的自信对抗狂风骤雨,对抗光阴的侵蚀,甚至对抗地动山摇的倾覆。1933年的叠溪大地震、1976年的松潘大地震、2008年的汶川大地震、2017年的九寨沟地震,都没有撼动这古老建筑的尊严,只是无意间造就了另一奇景——倾斜了2.3米的直波南碉,是中国的“比萨斜塔”。
直波村的南北二碉,与对面柯盘天街上的官碉遥相呼应,组成了雄伟的松岗古碉群。而马尔康的碉楼群远不止这一处,据阿坝州藏族学者阿根的研究,截至2008年,嘉绒藏区共有770座完整的碉楼、150余座残缺的碉楼、300座垮塌或被人为拆除的碉楼。也难怪梭磨河的“梭磨”二字,在藏语里的意思是“岗哨多”。
看完碉楼,再去看雪。
坐在开着暖气的中巴车上,伴随着轻微的高原反应,我脑袋昏沉,迷迷糊糊。猛一下车,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如当头棒喝,撞入眼帘,困意顿消。这是大藏乡,海拔3500多米,空气凛冽而清新,带着点潮气。昨夜的雪尚未消融,点染在千山万壑的林海中。细看,雪只在树梢和枝头,层层叠叠,交织出一片参差错落的水墨画,是大场面,是开阔地,是静心处,是仙境图。远处是大藏寺,白塔、金顶、庙宇、经幡,如蓬莱仙境。
四周寂然无声,只听到藏式小屋屋顶上积雪消融的轻微声响。太阳出来了,顺着屋檐结成的一排冰溜子晶莹剔透。高原的阳光驱散了氤氲的水汽,高高的庙宇屋顶不时有大块大块的积雪掉落,砸在地上。雪,纯白洁净,纤尘不染,全无城市里被众人踩踏的狼狈样。能在大藏乡做一粒雪,想必也是幸福的。
有白就有黑。白的是雪,黑的是牦牛的眼眸。
在一座庙宇的转角处,我看到一大团黑影,卧在覆盖了皑皑白雪的草地上,安静,温柔,怡然自得。它有着乌黑的眸子和浓密的睫毛,友好的眼神让我放下心来,它摇摇尾巴,从我身旁走过。
出大藏寺向下走的时候,脑际萦绕的是东坡的那首诗:“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张鹏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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