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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令敏:远去的岁月——乡村记事之十四

时间 2023-04-10 10:07:43 来源:顶端新闻  

南瓜秧和爬山虎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爬山虎不是动物,是一种藤蔓植物,种在我家山墙根儿,父亲在雨天剪插的。那东西见风长,折起身子贴紧墙缝,就像是大自然的画师裱糊上去的。指头粗的老藤,须儿抓住墙面,将圆圆的叶子,一柄一柄铺展开去,匀匀实实地满墙张得风丝不漏,那墙便不怕雨潲,站得经年些。秋尽冬来,没大雨水了,那叶儿也就日渐红熟紫透,慢慢地随风落下,只留灰褐的线条在墙上,是一幅稀奇古怪的画。到来春,那藤儿依旧不声不响地抖开一墙绿蓑衣,默默地守过夏,守到秋。爬山虎是小村一景,有人打从小村路过,禁不住亮起惊异的目光,走过去多远了,还再回头打量打量。

菜园埂儿上的南瓜是奶奶点的,南瓜秧儿也爬藤,除了颜色绿得精致,模样儿又粗野、又丑陋,还带一身毛刺儿,不小心碰上,便起一道红印子,火辣辣地疼。它只能活一年,就那样绵绵软软拖在篱笆上,宽宽松松,肥肥大大,管它风刮雨淋日头晒,一个劲儿憨憨地长,不多久便茂堂堂地裹成一檩,瓜胎儿就在厚实肥大的叶间悄悄坐下,饮风喝露,胖了肥了,大得藏不住了人才发现。发现了,凭你去蒸吃煮吃炒吃,有腥荤配它,香辣,没腥荤配它,甜软,总教人吃不腻。

秋深了,风利了,南瓜秧儿黄衰干枯,丝丝穰穰,缠在篱笆上,日里夜里,哗啦啦响,人也不去收拾它,凭它丝丝缕缕朽衰了去。

有一年冬天,母亲犯了心口痛,到医院诊治,摸过脉,开好方子,那银发银须的老中医说:这药要用南瓜藤作引子才好。父亲抓了药回来,奶奶犯了愁,妈妈也犯了愁,下雪天,去哪儿找那南瓜藤?那时候我已经钻被窝了,听见他们说,一骨碌爬起来,穿上袄,蹬上靴,摸黑儿去到菜园埂上,一把下去,扯了好几根回来,这难题儿轻轻易易解决了。

夜来睡不着,听着风在瓦垄里吹来吹去,就想那爬山虎生得何等鲜艳美丽,人见了它红红的落叶,也不忍踩。这南瓜秧却是这般不起眼,人们吃它用它,却睁眼看不见它,实在不公平。但再往深里想,作为世间生灵,爬山虎执著热烈,叶落叶发,活得长久,南瓜秧柔韧青长,今年死了,明年有种子落地,又是一季好物华,虽普通,不也是一种耐久吗?却原来,人有人情,物有物理,各藏韵味儿在心头,大自然长长如流水,哪管什么人心的斤斤两两?想到这里,满怀愁绪也便释然了。

构桃树和皂荚王

外婆在世的时候,一到春天,我便随了母亲,去外婆家住。

外婆的小村朝着一道土岗,土岗下是一条小溪流,有长长的葛条和绵软的枸桃树,低低垂挂在陡峭的溪岸上。趁大人看不见的时候,我和小姨就去攀着树枝荡秋千,从这岸荡到那岸。枸桃熟了,又粘又甜,像火疙瘩,我们猴到树上,一颗颗摘来吃,吃得满嘴满脸血红,外婆见了就会拿竹竿棍儿,把一树烂红的枸桃打落在溪水里,她说树头有火,那玩意儿小孩儿吃不得。果然第二天,我和小姨的舌尖就起了水泡,吃饭时疼得龇牙咧嘴的。

过了横在小溪上的石板桥,一条大路,一漫坡上去,有二三里长,大路的那一头,是一个叫皂荚王的村庄。太阳落山的时候,金色的余辉照着那些巨伞似的树冠,绿油油、光飒飒,像一堆浓浓的云,偎着蓝得清甜的天空。

有多少回,我坐在外婆的山墙下,痴痴地望着那些绿绿的巨灵,一会儿把它们当云,一会儿把它们当船,一会儿又把它们当成是神仙呼出的一口长气。

我曾经求赶马车的舅舅带我过去,去看看远处的皂荚王,舅舅不肯,后来外婆去世了,我也长大了,再也没有机会去造访那些充满幻想的皂荚王了。

桃花

那天早晨,我被一阵画眉鸟儿的歌声唤醒,正睡在高中一年级的地铺上。刚开学,来报到的同学稀稀拉拉,我们三个女生住在三间空落落的寝室里,头天晚上唱了半夜歌儿,从《刘三姐》唱到《小河水》,只觉得15岁的生命像云霞扯满的河,像花苞充胀的枝儿,在一支支旋律里冲闯回荡,也不管什么词,只管拿来吼个够。

画眉鸟儿将我从深梦里唤醒,一眼便看见门半开着,两个同伴已经出去了,外面的阳光似金,一树桃花正搅动阳光,似欲破门而入。清湛湛的蓝天,美美地悬在后面,教人直想舀一碗来饮。

那桃花红得响脆,红得细腻,又艳丽又温厚,一朵朵半开半闭,像一粒粒欲歌的眼仁,在微微春风中颤动着,荡漾着,脉脉出无限情义。

一切是那般的清空无尘。只有画眉鸟儿在歌唱,唱得那破败的校舍静若圣地,唱得那杨柳树水洗一般清新……

我说不出一句话,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觉得有无数声音在血流中喧响,连灵腑深处最隐秘的地方也被照射得金碧辉煌。生命的津液胀满了肢体的每一个部位,仿佛稍一碰撞,就会像折断的嫩树枝一样,洁白似乳地滴落下来……

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如此美妙的桃花。

南瓜花

清晨,骑车子上班,两岸楼房起落,迎面转角是一抹树林子,林梢上一轮娇艳的朝阳,正将花粉似的辉光泼洒开去,这景象一下虚化了街道和楼群,骑车的人儿仿佛被托举着,软绵绵地偎向它,一时间有什么飞飘而过,面颊湿漉漉的。

这亲切而美丽的,不正是外婆篱笆上的南瓜花吗?就是那不结瓜的狂花儿,比顶在瓜胎儿上的花开得早,也开得多。外婆带着我,一朵儿一朵儿采下来,摘去把儿,再一片一片摆在外爷的牛车外把上,晒到半干,给我炒鸡蛋吃。

我5岁,会背12属相,还会掐着指头按年龄把别人的属相一个一个算出来,坐在车辕条上,正而八经地算。中午,南瓜花炒出来了,掺着那每日一枚的蛋。那是外婆的两只母鸡轮流下的,四舅与我同岁,小姨小我两岁,他们眼巴眼望地看我吃,谁也不敢要,因为他们不会算属相,这是外婆对我的奖励。

那年春,大食堂里每人每天定量二两粮食,外婆打了饭回家,倒在大锅里,加上从地里剜回来的涩萝秧,灯笼棵,再加上一点点不知从何处弄来的腊猪油,煮了给一家6口人吃。沉底儿的面条,玉米糁,不论一勺还是半碗,都归我。我5岁,多么没良心不懂事儿的5岁啊! 因为会给人算属相,就毫不害羞地享受着那不属于我的口粮,浑然不觉外婆的一份苦心。

如今我懂了,懂了这份厚爱,外婆却在二十多年前,静静地躺进了原野。青青野草护卫着她的墓地,年来风雨相伴,我却从未拜望过。

哦,美丽的南瓜花呀,就这样,你在一个平凡的早晨灿然东天,让一颗漠然的心儿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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