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端作家 | 周瑄璞：美丽与哀愁 天天信息

小的时候，总是认为，有许多人的苦恼不是真苦恼，它们只是用来让人羡慕和欣赏的。你看，影视剧中的女主角，有着美丽的大眼睛，脖颈飘着白色纱巾，站在大海边落泪。特写镜头，海浪翻滚，摔碎在岩石上，女主角妆容精致的脸，两行泪从大眼睛里扑簌簌掉下来。那时，我真想如她那般苦恼一回，不管那苦恼是什么。

(相关资料图)

曾经，我固执地认为，有很多人是不会有烦恼也不该有烦恼的，比如明星比如当官的比如富人，还有在我眼里从事高尚职业的人，比如作家艺术家，我羡慕死他们了，他们的苦恼也只是用来让人羡慕的，不是吗?他们这个被人告了，那个被情人恋人甩了骗了，那个又被领导排挤了，那有什么呀，他们还是作家艺术家，他们的失落和痛苦也会被人当作逸闻趣事传来传去。至于他们要操心的职称、生计、孩子升学这些问题，简直就是无稽之谈，这哪是他们要操心的事呢?他们只属于艺术和名望，压根儿就不该让这些事来打扰他们光芒四射备受羡慕的人生景观。

我要是他们，就不会再有丁点烦恼了。那时我总是这样想。

我还认为，这世界上应该有一种永远没有任何烦恼忧愁的生活或者职业，从此万事大吉，开开心心地干事业，过日子。我们小时候看的故事不是在结尾处常说嘛：从此，他们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可是找来找去，觉得我所向往的那种幸福和无忧无虑永远在彼岸，而我何时能够到达，乘坐什么样的工具前往，这将永远是个未知数，并且随着人生谜底一点点展开，我们想去的彼岸变得越来越渺茫。

总是觉得别人的生活好，别人都过着幸福的日子，你瞧，那个男人，他虽然没有钱可妻子很贤惠;那个女人，她虽然不美丽可她很能干;还有那个大婶，她虽然文化不高更无气质可言，可人家的儿子在美国是青年专家，每个月寄回来的是美元。

我们看一个舞蹈，觉得是那么美不胜收，天啊，她就是仙子啊，想必是只饮露水只吃花瓣只用在美丽灯光下跳舞就是她的一生，却不知舞者身上有多少伤痛和切身的生活苦乐;读一部小说，赞叹作家如此深刻智慧，行云流水，却想不到他创作时几处进退维谷，痛苦异常，他现在写出的话也许从几十年前就在心中挣扎翻腾，他描述的动人细节曾经深深刺伤过他;我们欣赏一幅画，觉得画家是绝顶天才，一出手就如此美妙，却不知他进行了几十年的枯燥练习;我们到南方的山区，苍茫的山脚下绿树掩映，那村庄黛瓦白墙，春水倒映，村边是各色的花和深浅有致的绿，真是人间仙境啊，要是再落些小雨，就更加美不胜收了，可是要让你到那村庄里生活一个礼拜或者停留几天，那将是苦恼的事，给那美景带来神韵的细雨突然会转变成令人恼火的泥泞。交通不便，偏远闭塞，那里的青年只想离开，到外面的世界去。

熊猫从来没有能力去想它为何会成为国宝，也绝不会表态，我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荣誉，要感谢这个感恩那个。它还是那样性欲低下从而使繁殖成了难事，任凭人将公的抱到母的身上，也懒得过一下性生活——这才是它成为国宝的原因而并不是因为它的娇憨与可爱。

于是我们明白了，创造与欣赏是两码事，事物的内在和出发点与我们无关，我们只看到后果和外观，我们不可能走进他们的内心世界。当然，除了像娱记们一样去捕捉一些只言片语的消息满足一下我们的好奇心之外，我们与他们之间——也就是表象和内在之间，总是隔膜，或者，我们从来就是将它们简单地统一在了一起。我们总是认为因为这样了所以那样了。直到有一天，我们听说，张国荣自杀了;直到有一天，我们看到，王菲生了兔唇女儿后，伤心地哭了;直到有一天，我们得知曾经最幸运的那位女演员兼女富商削发为尼了，后来得知，她死了……也许，这值得我们暂时放开喧哗与世俗的吵闹，试着去思索一下，再认真地相信他们的伤心和绝望、信念和选择是真实的，总之，不该再是炒作呀活该呀之类的话。真的，如果你是一个相信真诚的人，请暂不要急着说他们是为了什么什么，因为什么什么，图的什么什么。干吗非要用我们世俗的惯性思维为人家编好世俗的理由，来最后给我们世俗的定式一个看似合理的交代呢?干吗不想想我们的很多妄言、断言是因为我们自身的无知与狭隘呢?是因为我们对人生的不了解呢?

是啊，他们还缺什么呢?谁让他们那么有钱有名呢?他们不是那么风光吗?他们还会有痛苦吗?

可他们真的是有了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一点，请你一定相信。当一个人拥有一切的时候，也就回到了一无所有的起点，当我们解决了一个人生问题后，面临的可能是一个更大的问题。直到有一天，我们不得不承认，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办法解决，或者说当一个人面临的问题和痛苦是金钱和地位也解决不了的时候，那怎么办呢?

痛苦是地狱，那感觉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一样的，不论是身着华美的衣裳，镶有金边或钻石，或者穿着破衣烂衫，它还是都叫痛苦，你明白的，那是种炼狱般的感受。皇帝的苦恼和流浪汉的苦恼，不同的只是原因和内容，而心灵感受，想必是一样的。有的人没有钱吃饭，有的人没有钱买飞机，这两种没有钱同样都是痛苦和焦虑的。也许，我们需要科学的介入来说明这个问题，那就是从他们身体或大脑中提取些细胞，或者收集他们的眼泪，放到显微镜下测试一番。就像我们常说的测智商一样，它是不以人的高低贵贱和见识多少而定的。一个人的智商，只说明智商，不代表其他的指标。痛苦也是这样，当它降临我们身上的时候，它也只是痛苦的体验，我们躲之不及，祈求它尽快地走吧。

谁也没有更明确的答案说清楚，人为了什么而来到这世上，不，这样说不合适，来不来这世上不由我们自己来定，所以人的一生便成为一个荒诞，那么我们就说说人来到世上是为享福还是受罪这个问题吧。这个问题刚一提出，也显得可笑，谁不为过好日子而来呢?那为什么那些眼看着过上好日子的人甚至万人追捧的人会自杀呢?那么说，人来到世上是为受罪的吧?不，也许应该说，是为了摆脱苦恼而来，因为我们一生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为了规避风险，逃避痛苦的控制和不必要的束缚，争取人生更大的自由和精彩，看到更多的风景，领略更多的景观。

人生的痛苦来自欲望，人生的悲剧在于想要的太多。可是想要的多有错吗?我们只来世上一遭啊，别人有飞机有邮轮有国外的别墅呢，我们只是想要一所三室一厅的房子罢了。别人有那么多情人还有不断的绯闻呢，我们只是想要一段浪漫的感情罢了。于是，一步一步地索取，一次一次地拼搏奋斗，直到有一天突然明白，有多少东西是钱买不来的、地位换不到的，比如生命健康青春，甚至你再有钱，时间不会为你多停留一分钟，那个你爱的人偏不爱你，你千辛万苦养大的孩子突然因事故没有了，那真是万箭穿心啊。这样一想便悲哀万分。过于认真的人，如此这般想下去，不出家，不分裂，不自杀，不抑郁，他还有什么别的路可走吗?当一个人陷入无路可走的绝望时，躺在金山上又能如何呢?

所有这一切，都和我们的内心有关，对于幸福和快乐的感知，所有的忧欢都只能用自己的心去体验和承受。当痛苦降临时，没有人可以替代你。你慢慢会发现，这世上大部分与你有关的问题，症结其实在于你自己，而这些所有问题最终的解决，也只能靠你自己，这个世上为你负责任的人，说来说去，只是你自己，你永远不要设想，什么都不失去，只是得到。

我们常常在见过一些悲剧，经过一些痛苦之后，长吁一口气：啊，原来，我只是想要平安的，没有痛苦的生活罢了。

可是，就为了这简单的平安而没有痛苦，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有时掌握不好就全盘皆输，连到手的东西都没有了。我们会说，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可是，假如时光倒流，让我们重来一遍，我们还是要去做那些现在看来是愚蠢的选择，比如爱情，比如相信，比如向往，比如攀爬。

我们的一生，也许只是像阿Q一样，在画一个圆，我们是那么认真那么认真地在画着，因为生命对于我们，只有这一次，好在从这一点说，世界是公平的。

作家简介

周瑄璞，女，70后，河南临颍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专业作家。出版长篇小说《夏日残梦》《我的黑夜比白天多》《疑似爱情》《多湾》《日近长安远》，中短篇小说集《曼琴的四月》《骊歌》《故障》《房东》，散文集《已过万重山》。作品获第三届中国女性文学奖、第五届柳青文学奖、第四届长篇小说年度金榜特别推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