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描写的是爱情还是欲情？

3月15日晚，在河南省艺术中心大剧院，看了由上海昆剧团演出的全本《牡丹亭》之后，心理一直有个心结打不开，那就是作者汤显祖到底想表达的是追求自由的爱情呢？还是发泄被压抑的欲情呢？

(资料图片)

作者为此作了一番抽样调查，平均十个人有九个人都不加思索地说，《牡丹亭》和《西厢记》一样，都是歌颂爱情的啊！

我曾看过不同地方剧团演出不同特色的《牡丹亭》。他们除了展现不同特色的声腔艺术之外，还对汤显祖原剧本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改编。经过一番掐头去尾、挑三拣四之后，呈现给观众的，往往还真是一出感天动地的爱情故事。

于是，我决定重读一遍汤显祖的原创剧本，认真感受一下作者的原意。从晚上9点一口气读到凌晨两点，终于在哈欠声中读完了全本。

最大的感受有两点：一，今生不会再读第二遍，因为通篇废话太多，感觉压缩掉三分之二都不为过；二，杜丽娘和柳梦梅之间不能说没有爱情，也不能说没有色欲。而是一半是欲情，一半是爱情。

这可能会颠覆一些读者的固有认知，但请在表达反对意见之前，自己先认真地阅读一遍原版剧本再说。不要仅仅看到网上那些冠冕堂皇的评价，就人云亦云的跟风，要有自己发自内心的真实判断。

要想真正弄懂《牡丹亭》，首先要搞清楚《牡丹亭》的由来。《牡丹亭》的全称叫《牡丹亭还魂记》，简称《牡丹亭》或《还魂梦》。

她的作者汤显祖，在万历二十八年，即1598年，辞去官职，归隐江西临川县老家，时年49岁。当时明代的官场，处于理学思想的禁锢之下，到处充满了压抑的气息。然而，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整个社会也处于激烈的变革期，新的思潮不断涌现。年轻人都在试图打破传统思想的制约，追求个性解放，甚至出现了“且把道场做欢场”的戏谑思潮。

那些少男俊女们，在与旧思想、旧礼教的碰撞与斗争中，发生了一些悲壮的感人故事。其中有一本小说叫《杜丽娘慕色还魂》，描写的就是人性被压抑的社会现状。此时的汤显祖，无官一身轻，就依据这部小说，改编成了传奇（明代的戏曲称传奇）《牡丹亭还魂记》，并在明万历四十五年，即1617年，得到了刊刻发行，从此风靡至今。

汤显祖在写作此剧时，表现出特别的与众不同，他既打破了严格的韵律要求，又打破了“一本四折”的基本范式，搞出一个五十五齣的超长版《牡丹亭》。这里的“齣”是戏曲的专业叫法，我们姑且简单地理解为“出”字之意。

接下来，我结合剧情，跟大家具体分析一下剧中人物的爱情与欲情。

话从南安太守杜宝为爱女杜丽娘请了私塾先生陈最良说起。当时，杜丽娘才芳龄十六。她天生丽质，情窦初开，腐儒陈最良正好教习她学习诗经。她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之句，激起对浪漫爱情的憧憬。

后来，杜丽娘趁家人外出之机，私游后花园，不免触景生情，困乏后回房休息，竟然在梦中与岭南书生柳梦梅幽会，并行云雨之事，醒后发觉原来只是春梦一场。

《牡丹亭》惊梦一出，对此有着精彩的描述，不妨也摘录一段，原汁原味的品上一品。

〔旦〕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

〔合〕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贴〕是花都放了，那牡丹还早。

〔旦〕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贴〕成对儿莺燕啊。

〔合〕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翦，呖呖莺歌溜的圆。

〔生低答〕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梢儿揾着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

〔合〕是那处曾相见，相看俨然，早难道这好处相逢无一言？

〔生强抱旦下〕

〔末扮花神束发冠，红衣插花上〕“催花御史惜花天，检点春工又一年。蘸客伤心红雨下，勾人悬梦采云边。”吾乃掌管南安府后花园花神是也。因杜知府小姐丽娘，与柳梦梅秀才，后日有姻缘之分。杜小姐游春感伤，致使柳秀才入梦。咱花神专掌惜玉怜香，竟来保护他，要他云雨十分欢幸也。

艳梦之后，杜丽娘来到梦中到过的牡丹亭，并没有找到梦中的柳梦梅。于是日思夜想，相思成疾，从此一病不起，最终怀春而死。其父杜宝埋葬了女儿，并为女儿修建一座“梅花庵观”。

死后的杜丽娘来到地府判官面前，得知自己在尘世间和柳梦梅存有姻缘，好心的判官放杜丽娘魂魄返回人间。

柳梦梅进京赴试，刚好借宿观中。他在园内拾得杜丽娘殉葬的自画像，情有所钟，终于和画中人的阴灵幽会。柳梦梅情系杜丽娘，冒死掘墓开棺，杜丽娘起死回生，两人缔结秦晋之好，同往临安。

在《牡丹亭》幽篝一出中，对柳梦梅的心理描写很是传神。也择录几段，不妨看看他当初是个怎样的心境。

〔旦〕斜阳外，芳草涯，再无人有伶仃的爹妈。奴年二八，没包弹风藏叶里花。为春归惹动嗟呀，瞥见你风神俊雅。无他，待和你翦烛临风，西窗闲话。

〔生背介〕奇哉，奇哉，人间有此艳色！夜半无故而遇明月之珠，怎生发付！

【前腔】他惊人艳，绝世佳。闪一笑风流银蜡。月明如乍，问今夕何年星汉槎？金钗客寒夜来家，玉天仙人间下榻。

〔背介〕知他，知他是甚宅眷的孩儿，这迎门调法？待小生再问他。

〔回介〕小娘子夤夜下顾小生，敢是梦也？

〔旦笑介〕不是梦，当真哩。还怕秀才未肯容纳。

〔生〕则怕未真。果然美人见爱，小生喜出望外。何敢却乎？

〔旦〕这等真个盼着你了。

【耍鲍老】幽谷寒涯，你为俺催花连夜发。俺全然未嫁，你个中知察，拘惜的好人家。牡丹亭，娇恰恰；湖山畔，羞答答；读书窗，淅喇喇。良夜省陪茶，清风明月知无价。

后来杜宝因抗金有功，升任宰相，但却拒不承认二人婚事，认为女儿是鬼，柳梦梅是骗子。最终闹到金銮殿之上，让皇帝亲自验证后，才得以相认，杜丽娘和柳梦梅终成眷属。

这个故事的最大争议就在于，前半场，杜丽娘是因思春而梦人，因梦人而产生欲望。又因在梦中享受了色欲之欢而寻人，寻人不见，因伤心成疾而死。

所谓爱情，不同的时代，不同的文化体系，不同的研究领域，甚至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理解和定义。但我认为爱情起码要有三个元素，即亲密、激情、承诺。而要拥有这三个元素，首先要先见到真人，然后或因谈吐，或因长相，或因学识和涵养，互相倾慕，一见钟情。然而杜丽娘和柳梦梅在前半场的故事里，并不存在这个现实过程，而是缘于梦中虚幻之人，且是单相思，没有得到对方的真实回应。所以只是欲情，而非爱情。

不要以为明代的作家没有主张欲情的思想，其实，他们的开放程度远远超出今人的想象。色欲是天性使然，古今都是一个样。

到了后半场，杜丽娘感动了阴曹地府的判官，准许到人间寻找真人。而柳梦梅同样是先看到自画像而产生爱慕，可以说，同样是画中的美色勾起了他的欲望之情。之后出现人鬼相遇，才逐步真正产生了真实的感情。柳梦梅不顾危险，帮助杜丽娘还魂成人，双方不媒自婚，随行赶考，柳梦梅为了得到杜宝的承认，不惜接受百般折磨，最后在双方齐心协力之下，终成眷属。这时，我们可以说是爱情的力量。

我们评价西方一些作家的作品时，常用“魔幻现实主义”一词来形容作者的创作手法，岂不知，汤显祖在这方面，可以说是他们的祖宗。《牡丹亭》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只不过我们的老师们惯用“积极浪漫主义”一词去概括汤显祖的这一表现手法。

一件传世的经典作品，随着时代的不同，总是有争议的。阅读文学，本身就是一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过程。比如有人认为，《牡丹亭》要表达的既不是爱情，也不是欲情，而是理学下的人情。可以说，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牡丹亭》。

至于你心中理解的《牡丹亭》是个什么情，只要你不是无脑的人云亦云，而是用心去领会，哪怕跟别人的观点都不一样，也是好的，更是对作者的真正尊重。

作者简介：李瑞青，老子故里鹿邑人，现居郑州。从事传媒、教育工作，同时涉猎文史、书法研究。著有《写活历史人物》等五部文史类读书笔记，以及《雾太阳》《猎城》等七部情感类的中、长篇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