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叶 : 樟木头与文学的关系

时值2022年8月末，在东莞的樟木头镇，又一次见到王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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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记不得这是多少次见到王松了。自打开始写小说，就在很多开会和采风的场合见过王松。他总是那样，穿着颜色鲜艳的衣服，头发的颜色也染得很鲜艳。后来他解释说是因为头发白了。其实即使不白，染发也很适合他。他说话也总是那个腔调，不疾不徐的，却有着一股抓人的劲儿，一句递一句的，包袱迭出。我至今仍记得刚认识他时听他讲的一个笑话。天津人对女子的尊称是姐姐，一个男人初到天津便知晓了这个宝贵知识，出门问路时看见前面站着两口子，想着找女人问不大合适，寻思片刻，就去问了旁边那位：到狗不理包子店怎么走啊姐夫?

和王松也在樟木头镇见过数次。起因是“作家第一村”的牌子在这里挂起后，几个作家都想要在这里买房子。写作是孤独的劳动，能聚在一起自然是好。何况这是南方，对我等北方人特别有吸引力。不过虽是动了念，也有作品签约给了东莞文学院的，借此机会又来了好几趟，却迟疑着，到底还是没买。有几个作家来看了之后便立刻定下，王松便是其中之一。后来便觉得王松就是如此，对于很多事情都有决断，一旦定下就朝着既定的方向去。

对待写作当然更是如此。他的写作简历是自1983年始，至今也有四十年了。这些年他写了多少东西啊，长中短各类小说加起来足有七百余万字，其中《红汞》《双驴记》等篇目皆广为流传，脍炙人口。2022年的夏天，作为第八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的评委，在一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集中读了一批中篇小说。王松的篇目就占了五个，其中之一便是最终获奖的《红骆驼》。评委们聚在一起免不了要说起作者，谈到王松就都格外有话。也是，这位老兄衍生出来的话题太多了，简直俯拾皆是：他的叙述节奏，他的选材，还有他的勤奋——他是作家里的劳模，这毫无疑问。大家也由此得知几年前他曾得过一场病，病愈后第一时间仍是写作。对他而言，写作就是宿命。只要进入他生活里的，几乎没有什么不能写的。

《红骆驼》亦是如此。后来看他的创作谈，知道了他写这篇的缘起。他于2019年初夏到一个影视培训班去讲课，在课后的社会实践活动中应邀到西北地区的某核工业基地去采风，接触到诸多人和事，他说：“我至今想起来，当时的激荡的心情还清楚记得。在回天津的飞机上，这个故事中的人和事，就已在头脑中形成了。而到书房沉淀了一段时间，我就动笔了。……我用内敛的、克制的文字，写这样一部小说，这样一个故事。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的经历。此外，我更深的感触是，一个作家，必须要深入生活，接驳生活的活水。生活，是我们创作的源泉，同时也永远是我们的老师。”

在樟木头镇又见王松，他仍是那样。喜悦是喜悦的，却也很从容和淡然。朋友们纷纷向他祝贺，他既谦逊又欣然地接受着祝贺。走到我身边时，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咱啥也不说了啊。当然我还是向他表示了祝贺。还说到了某评委的话：王松就是为小说而生的。他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我碰了碰杯。我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了隐隐的泪光。

那两天里，东莞的文友们聚在樟木头镇，吃饭、喝茶、采风，聊天时自然而然地反复说起“作家第一村”的村史，说起已经去世的首任“村长”、著名评论家雷达先生。媒体对他和樟木头镇的渊源有着确凿记录：2007年，雷达先生来到樟木头镇，决定在此安一处家写作。2010年9月28日，“中国作家第一村”正式挂牌，在樟木头镇落地生根，由雷达任首任村长，随后几年间，三十多位知名作家陆续进驻，成为“村民”，一个自发聚集的创作群落便日渐形成。想来有趣，作家们买的房子在各个小区，这个村自然有虚意，可都聚在这樟木头镇，要见面是那么容易，这虚又何尝不是实呢?

到底是南方，这里的常绿乔木太多了。和朋友们聊天的间隙，我不时贪看葱葱茏茏的绿色。我知道，即便到了隆冬，这绿色也还是这样。“常青”这个词对这南方之绿就是最适宜的形容。这葱茏中自然也少不了香樟木。而其实，樟木头镇也含有隐隐的香——文化之香。

这座地处广深莞惠的纯客家古镇，除了“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中国民间麒麟文化艺术之乡”，还有客家文化、红色文化等文化资源。多种文化和谐相融，自然也适合文学发展和生长。事实上，樟木头镇甚至东莞都已经以种种文体种种形式被融在作家们的作品中，我也是其中一个。虽然没有在这里买房子，但我还是不自觉地让自己的写作向这里靠拢着。

在长篇小说《认罪书》中，我让心爱的女主人公梅梅住在了樟木头镇的隔壁——长安镇，在给弟弟写的信里，她给弟弟画了地图。小说中的主要叙述者金金去东莞寻找梅梅的足迹，便是照着这地图：“地图画得很稚拙，却也很详尽。箭头从东莞火车站出发，一直延伸到那个可园路香草小区才打了一个大大的五角星。指示的线路和路边的典型建筑物都标注得一清二楚。途中有个珍美制衣厂，旁边也打了个小小的五角星，想来就是梅梅信中所说的那个厂。”在长安镇，金金踏上了理想路，繁华路，可园路，顺着可园路寻找了几个小区：仁爱家园，翠景花园，帝豪公寓，香草小区，还有一条人民路尤其有细节：“第一个十字口左转，上腾飞路，到成功路再右转，前行两百米，就是永和巷，巷一点儿也不像巷，而是很宽的一条路。”如今回忆，应该当初是很认真地查了地图的。

对了，我还去过樟木头镇上的观音山。是冬天去的。那次去，在几天里和朋友们爬了两回。第一回先到前山，车把我们送到山底，然后我们一直朝上走，走到后来，无非是累。第二回先到后山，车把我们送到山顶，我们一直朝下走，第二天起床，大腿和小腿就都是疼了。上山累，下山疼，这上山下山的过程仿佛人生。印象深刻的还有山上的竹子。和北方的竹子相比，这里的竹竿纤细，竹叶如柳，尤为娇小玲珑，色泽也不厚重。似乎有些不像竹子，但分明就是竹子。南北差异，一草一木皆可见也。

因这观音山的美，也因感悟颇多，我便不由写下了一篇名为《观音山七记》的散文，十多年过去，至今还敝帚自珍地喜欢着其中的某些段落：“这个季节，是北国的严冬。郑州正在降雪，而在这南国的东莞，在这樟木头镇——我是多么喜欢这个散发着清香的名字——所属的观音山上，却阳光明媚如初夏。天蓝，云白，到处都是翠润的绿。……眼前的观音自然是美的。头戴宝冠，身披天衣，腰束罗裙，因是南国的观音，便比我寻常见的北国观音要略略清瘦一些。她端然于莲台上，柔婉的线条因着花岗岩素白刚硬的材质而显得清朴温和，简约庄严。她那么高，却并不突兀，因此也不让人受到唬震。只是人站在她面前仰望她的时候，会不由得沉默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微笑着坐在那里，淡丽妩媚，栩栩如生。”

据说香樟树有着种种美好象征。因它的适应力强，能成活很长时间，所以有长寿之蕴。又因它树姿雄伟且气味芬芳，因此也能指代和平正直，吉祥如意。忽然觉得，如果机缘巧合，容我在这樟木头镇久住些时日，应该也是能写出些东西来的。我和我的文字，或许也能在这里开花结果——文学如香樟，也如观音，无处不在，无处不附。无论北方还是南方，文学都是庄稼，人心都是土地。因这看不见的土地无限广大，这小小的樟木头镇也因此而无限广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