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天晚上11点,女卡车司机张琳准时开着大卡车,拉满货物从温州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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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浙江温州到福建泉州,全程400多公里,耗时8个半小时。
抵达后,张琳会趴在方向盘上休息一会,第二天凌晨1点又开始返程。
困了她就吃辣椒面,累了就大声唱歌。
就这样两天一个来回,一年四季,周而复始。
对张琳来说,这样一份艰辛的工作,已经是她能走的最平坦的路了。
15岁时,她被父亲以6000元的彩礼卖做人妇;两次逃离婚姻,一次为了反抗家暴,一次为了追求独立。
如今,她凭借一股韧劲,在男性主导的卡车司机行业中,才拥有一席之地。
通常来说,在卡车司机这个行当里,一副能经受劳累的男性身躯是标配。
可张琳是个女司机,而且身高只有1米58,仅比货车驾驶员的最低身高要求多出3厘米。
在她面前,长9米、高4.2米的大卡车称得上是“庞然大物”。
多数时间,张琳都在卡车上度过。
累了就趴在方向盘上睡一会,饿了就挨到下一个服务区,洗澡、洗衣服都在服务区解决,有时候洗的还是冷水澡。
作为服务区的主要客流,卡车司机时常会遭到工作人员的白眼,甚至被拒绝进去打热水或者方便。
“可能他们嫌弃卡车司机不消费”,挨饿、憋尿对张琳来说,是家常便饭。
路上很累,夏天很热,冬天很冷,开空调基本没什么用。开久了,腰椎和肩膀会隐隐作痛,因此她车上得时常备着止痛贴。
比起这些,更难熬的,是十几个小时与枯燥的对抗。
每天重复往返800多公里,路上没有什么风景可言。灰扑扑的公路,单调的绿化带,刺眼的路灯,在眼前一一闪过。
随着时间的增加,注意力会被逐渐消磨掉,任凭你有再多的耐力,也很难熬过去。
每个司机都有自己的应对方法,抽烟、嚼槟榔、喝浓茶......当这些都不管用了,就直接用手扇自己的脸,下手很重。
张琳也自有一套解乏之术,坚持不住了就唱歌、嚼口香糖,终极招数是用辣子蘸辣椒面。
一口下去,辣椒素带来的灼烧感,在口腔迅速蔓延,足以让人瞬间清醒。
长途劳顿,终日如此,苦吗?
相当苦。
张琳却对此甘之如饴,比起从前,这是她梦寐以求的自由生活。
云南省昭通市彝良县白水村,青山环绕,雾起云涌,宛若仙境。
可对于生活在这儿的村民来说,眼前的景色没有什么诗意,有的只是大山深处的蛮荒闭塞。
张琳就出生在这里。
小时候为了上学,她不得不翻山越岭,来回要走三个小时。放学以后,她还得跟着三个姐姐割猪草、砍柴,天天干农活。
“我妈哪怕生再多都要生个儿子出来。”父母从不掩饰对哥哥的偏爱,有吃的都先给哥哥,吃剩的才能轮到张琳。
她只能噙着泪水眼巴巴望着,每当这时,父亲就安慰她说:“妹妹不哭哈,我们不看人家吃。等爸爸把背篓编好卖了,就买给你吃。”
听完张琳真就不哭也不闹了,可这么简单的承诺,父亲却从未兑现过。
到了初中,由于家里穷到交不起学费,张琳只读了两个礼拜,便被迫辍学回家了。
没多久,媒人带着6000元彩礼上门,父亲很干脆地将她“卖”作了人妇。
男方是个煤矿工人,比她大了整整10岁。
可那一年,张琳不过才年满十五,远不到法定结婚年龄。
嫁过去后,日子更苦了。在夫家眼里,她不过是个能干活、会生育的工具人。
很快,张琳生下一个儿子。才出月子,婆婆就催促她去干农活。每天早晨5点起床,吃的是开水泡米饭。
婚后第二年,张琳跟着丈夫去工地扛水泥。她力气小,忙活一天也只能挣30元,收入还不及男工人的一半。
可就这点钱,也要被婆婆悉数没收,“怕你乱花,反正以后也是给你幺儿用。”
然而张琳一味地隐忍,并没有唤醒丈夫的良知。
有天,男人喝得烂醉,竟对她动了手。第一次遭遇家暴,她选择了报警,然后逃回娘家,但哥哥却将她送了回去。
第二次、第三次......张琳逃了三次,被送回去了三次。
最后一次,她被打得躺了半个月。童年遭受的不公,炼狱般的婚姻,至亲的冷漠......回想起种种遭遇,张琳意识到,眼下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于是,她终于狠下心来,决定无论如何也要逃出去。
带着偷偷攒下的500元钱,她头也不回地踏上了开往杭州的列车。可偏偏造物弄人,在火车上,张琳的包包被人偷走。
到了杭州,她漫无目的的找了4天工作,饿得头昏眼花,脚上都磨起了水泡。最后,她来到一家面馆,请求老板娘给她煮碗面。
好心的老板娘收留了张琳,之后她便留在面馆打工,得以解决温饱。
这是张琳第一次走出大山,即便诸事不顺,但她拥有了可贵的自由,对未来仍然充满希望。
张琳没有在面馆长留,那段日子里,她打过各种各样的工来维持生计。
大约过了半年,她偷偷回到家乡补办了身份证,后来又进入某电子厂,成为了流水线上的一颗螺丝钉,每月能有三四千元的收入。
工友们喜欢玩短视频,张琳也不例外。工作之余,她还会将自己的日常分享在短视频平台上。
当时张琳的账号还没什么人气,但有位男网友经常给她留言评论,空白的评论区被两人的互动占满。
一来二去,双方互生好感,确定了恋爱关系。
他,叫陈勋,是一名货车司机。
回想起与陈勋初见的情景,张琳笑着说自己“当时就犯了花痴”:“他开那个大货车,开得太帅了!”
对于张琳的过往,陈勋并不介意,他说只在乎他们的未来,这让张琳十分感动。二十多年来,她头一回真正拥有了爱情。
认识2个月后,张琳和陈勋闪婚了。婚礼当天,陈勋用一长列大卡车组成送亲车队,浩浩荡荡延绵几百米,霸气又浪漫。
婚后,张琳成了一名“卡嫂”,不分昼夜地陪着陈勋跑线。时间久了,她冒出了自己开卡车的念头,一来可以赚钱,二来能帮丈夫分担。
可陈勋不同意,觉得女孩子干这个太辛苦了。张琳却没有就此罢休,她偷偷跑去驾校报名。等陈勋发觉时,她已经预约好科目一考试了。
张琳身高只有1.58米,而卡车身长9米多,车门的门把几乎高过了她的头顶。
纵使个头是短板,她还是努力在2个半月内拿到了B2驾照,并且四个科目都是一次通过。
连驾校的教练都忍不住夸赞:“年纪最小,个子最矮,考得最好。”
拿到驾照后,张琳和陈勋开始跑“夫妻车”。从上海到重庆1700多公里,白天张琳开,晚上陈勋开,两人收入有1万4左右。
以车为家的日子,终究是居无定所。为了尽快实现买房的愿望,张琳提出想要自己单独开车的想法,陈勋听了直摇头:“你一个女娃儿开啥子车嘛,没个男人在身边肯定不得行。”
张琳却十分坚定:“将来你在外面跑车,我才不要在家里给你带娃娃。”开夫妻车时,收入都在陈勋手里,她想要掌握自己的经济大权。
“你看会不会有地方要你。”陈勋撂下狠话,便不管了。果然如他所料,张琳拿着驾照四处碰壁。
“你一个女孩子家,能开得了这么大的车吗?”
“年纪这么小,驾照怕不是买来的吧?”
找了一家又一家后,终于有个快递公司愿意给张琳机会,让她试一下能否胜任这份工作。
“我就是想证明,我们女司机不是马路杀手。”从那一刻起,她牢牢将人生的方向盘掌握在了自己手中。
在中国卡车行业里,女性司机只占4.2%,跑夜车的更是寥寥可数,张琳就是其中一个。
可再苦再累,她也乐在其中,这么拼搏下来,月薪涨到了一万多。纵使与陈勋聚少离多,张琳知道,前方总有一束光在等着。
陈勋跑的是泉州—荆州线路,三天一个来回,两人每周只能在泉州转运中心碰面一次。到了见面那天,两辆大卡车对停,在大灯的照耀下,张琳和陈勋奔向彼此,热烈相拥。
很快,他们凭自己的努力买了辆车,然后开着它去海边旅游。陈勋为张琳准备了生日蛋糕,张琳满心欢喜地许了愿望:再辛苦努力一点点,希望我们早点买个房子。
面包,爱情和自由,彼时的张琳,幸福得无与伦比。
真正的成长,是跟过去和解。张琳早已不是大山里那个无助的小女孩,带着直面过往的勇气,她决定回家乡看看。
“老子终于回来了!”一路上,张琳兴奋地说个不停,向陈勋介绍自己的家乡。她亲昵地挽着母亲,问她有没有想她;又紧紧挨着父亲,给他看自己在飞机上拍的照片。
她又带着父母去买新衣服,在家里给哥哥的女儿喂饭,一家人其乐融融。
“老人毕竟是老人,毕竟他是生你养你的。对于以前的事情,过去就过去了,经常记在心头, 也不是个事情。”
张琳的这种释然,源于能够掌控自己人生的底气。
除了父母,她最放不下的,是自己的儿子。
那天,张琳打听到了儿子的班级,还未下课便早早在门口守候。
下课铃响,儿子走了出来。张琳上前一把抱住他:“你知道我是谁吗?”见孩子扭过头去,她眼泪止不住往下掉:“你不认得我吗?我是你妈啊,妈对不起你。”
沉默许久后,孩子才缓缓叫了一声“妈”。这时上课铃响了,见儿子回到座位,一边读书一边擦眼泪,张琳再也抑制不住坐墙边痛哭流涕。
转天,她带着买给儿子的自行车和电话手表,来到前夫家中。她教儿子骑自行车,骄傲地说自己是开大卡车的,“有八个轮子哦”。儿子听罢眼里带光,仰望着母亲。
而后,母子俩紧紧相拥,张琳喃喃自语:“抱得好紧哦,有儿抱着就是安逸。”
她曾跟陈勋商量,想要带他一起去见孩子。
可出乎意料的是,陈勋竟断然拒绝了:“我不见,你也不要见,他跟你都没关系了,去看什么。”
“当初我说我有孩子,你说过你不介意的。”
“但是你不能偷偷买东西给他啊。”
“我就给他买了辆200元的自行车,至于吗?”
“买车之前,你跟我商量了吗?”
“当初我要给我妈转钱,我跟你商量了,你让吗?”
张琳不明白,自己作为母亲花钱给儿子买点东西,怎么就不对了,况且那是她自己挣的钱。
可在陈勋看来,他在意的不是那点钱,而是张琳没有同过去彻底了断。
他说,自己确实不介意张琳的过去,但不愿她把过去带到他们将来的生活里。
尤其是他身为农村人,如果养了别人的孩子,他的家人必然要承受许多闲言碎语,这是他无法接受的。
你是做母亲?还是要爱情?对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
张琳选择了前者。
三个月后,她与陈勋离婚了。
“我要靠自己买车买房,我不会靠任何人。”这是张琳的独立宣言。她决定要加倍努力赚钱,给儿子最好的,供他上个好大学;还要把父母接出大山,不管他们曾经如何对待自己。
张琳的故事吸引了奥斯卡获奖导演柯文思,他将其拍摄成了纪录片《琳宝》——大家都喜欢这么称呼她。
在柯文思看来,张琳身上有很多闪光点,代表了中国女性身上奋发图强的力量。
遭遇家暴,她毅然选择报警和出逃;面对性别偏见,她坚持要做卡车司机;血脉亲情被阻隔,她果断选择结束婚姻。
在一次次选择与抗争中,她变得越来越强大,内心也更加笃定,活得既勇敢又清醒。
如今,张琳又成功拿到了A2驾驶证,这是货车驾照的最高级别,意味着她能开牵引车了,每月工资又增加了两三千元。
她算了笔账,一趟车能赚900元,每月跑15趟车,平时省着点用,一个月能存下1万元。两年24万,在偏远点的地区足够付首付。
自从参演纪录片后,许多男性在短视频平台私聊张琳,想要认识她,她一一婉拒:现在无心交朋友,只想搞事业。
遇到刮台风的天气,她会回到老家,陪伴父母和儿子。儿子的学习成绩全镇第一,奖状贴满了墙。将来,他也许会去北京上大学,学习航天技术。
对于陈勋,她对外解释,离婚只是因为“两人不合适”,并非“他不好”,张琳不希望观众看完纪录片网暴前夫。
她总是这样,对过去不憎不怨,对未来充满希望。凭着一股韧劲,挣脱了命运的牢笼,用卡车女司机的身份,硬生生闯出了一条生路。
像张琳这样的女卡车司机,在中国有126万人。
为自己争取到这样一条道路,女性群体所要承受的挑战是难以想象的。
偏见和刻板印象如影随形。
最初的歧视往往来自驾校。教学过程中被教练泼冷水的不在少数,“马路杀手”似乎也默认为女性司机的代名词。
好不容易拿到驾驶证,找工作又是一道坎。行业中普遍认为,相对男性来说,女性的胆量、体力、技术不行,不适合开卡车拉货。
某经理直言,开长途一趟得十天半个月,需要两个司机搭档。女性司机本来就少,跟男性一起搭档又不方便,索性就“一刀切”不招了。
还有人觉得女人事儿多,比如怀孕、生理期等,在他们看来这都是些麻烦。就拿最简单的来说,“男的可以路边方便,女的行吗?”
还有的经理,从风险角度出发,认为招女卡车司机不安全。这个“不安全”是两方面的,一是司机自身的安全,二是货物的安全,“毕竟是女的嘛,这一车货上百万,可不是闹着玩的!”
实际上,货拉的好不好,跟性别没什么关系。女卡车司机也可以很优秀,即使她们会面临比男性更复杂的职业困境。
比如跟男司机搭档,在驾驶室狭小的空间里,必然会有很多尴尬。
一位姓宋的女卡车司机说,有次她在驾驶位后的卧铺休息,跟她搭档的男司机喊她起床,选择了“伸手摩挲她”这个方式。
甚至还有人暗示她开房。尽管宋女士对此十分生气,但她却不好发作,只能想办法婉拒,“不然他开车会赌气,危险得很。”
在偏远的公路上,遇到劫匪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王女士印象最深的一次,三个壮汉将一辆轿车横挡在卡车面前,硬说她车上飞下的石子儿打烂了他们的后窗玻璃。见卡车上下来的司机是个女性,他们便肆无忌惮地抽着烟索要“赔偿”。
遇到这种情况,司机们都会选择出钱了事,因为与之相比,货物损坏或延误抵达的代价他们更承受不起。
除此之外,遇到“油耗子”偷走一整箱油、小偷用螺丝钉敲开车门行窃也是常有的事。
与男司机无异,女卡车司机该干的活儿一样都没少,装卸货物、盖篷布、接货人的刁难、交警处罚等等,“都得干”。
这一群体,被隐形太久了。
毋庸质疑,女卡车司机是公路货运行业不可或缺的劳动力,她们同琳宝一样,勇于打破世俗偏见,坚定铿锵地反抗着刻板印象。
她们用自己的行动和意志证明,女性不仅可以在男性主导的行业中生存,还可以在充满歧视的职场中大放光彩。
至今,还有不少人在社交平台留言,怀疑张琳是“团队摆拍,哪有女孩能驾驭这么大的车”。
张琳压根儿不在意,她昂首一笑,意气飞扬:“对,我就是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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