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别离
我和牛梦祺坐在两棵小榆树的阴凉里,脚对着脚,身后是床单裹着的铺盖卷儿。刚刚趟河过来,就是那条我多次提到过的桐河,曲曲弯弯的河床,有的地方是沙底儿,有的地方是卵石底儿,也有嫩红色的石板底儿。那天,我们特意从村庄后面最高最陡的河岸下来,斜插着趟过五十多米石板底儿。石板又光又滑,如网的波纹抖动着阳光,风推送湛湛水浪,清凌凌地吹飞了额前的刘海儿,吹得睫毛瑟瑟颤动。
趟到河当间,脚一打滑,我差点儿跌倒,被牛梦祺抻手拉住了。我们没有说话,因为这一次不是星期六回家,是毕业。也就是说,在今生往后的日子里,我和她,她和我,再也没有必要在这条河岸边相互等待了。
(资料图)
两棵小榆树守着的这个荒坡上的岔路口,是分手的地方。她家的村庄和我家的村庄隔着两条大沟,去县城也不走一条路。十六岁的我们,还不知道什么是忧伤,只是想起今后谁也见不着谁的日子,心被一种沉重的东西挤压得难受。世界是这么大,我们却这么小,小得像两颗滚落尘埃的芝麻籽儿,一阵风就能把我们刮得各奔东西。
后来不知是谁提议,“再站一次方吧!”
找来礓石头儿和坷垃蛋儿,用树枝在地上横七道竖七道,画了一个“方”,大方、小方、咣当方,两个人一直站到太阳傍落儿。输赢记不得了,只记得两只捏着子儿走动的手,在透明的阳光里,在清澈的风中,永远清晰在那天那日那个人字形的土路上,清晰在那一片艾草涌动的香气里,因为不曾抓摸过生活的泥底儿,也没有被命运翻腾出不清白的犁沟儿,它们细白无瑕,纯洁得让人落泪……
柴火垛
你要是有空到偏僻的乡间走走,一定会看到那些存留千年而今还没有绝迹的柴火垛。它们噙着阳光眯着风,黄牛一样守住农家小院,好脾气地听任猪拱羊嚼鸡子挠,狗在里面扒窝儿,上边没准儿还晾晒着吃奶娃娃的“万国旗”。要说,柴火垛最清楚农民的日子,清苦,贫寒,就像柴火烧过之后留下的灰,一阵风就刮得无影无踪。
年景好的时候,柴火垛上多是黄豆秆、芝麻秆、花柴(棉花秆),都是好柴火,耐烧,起焰,烧出来的灰炭装火筐儿、火盆能捂一大晌不灭。年景不好,就只有庄稼根儿、荒草、豆叶之类,填到锅底道里一点,烟大火小,哧啦儿就着完了。但是不管好歹,家家户户只要出烟筒冒烟儿,都少不了一个或方或圆的柴火垛。
遇到荒旱之年,家里又没有身强力壮的男人拉架子车赶百十里路去山里杀槲枝割荆条,一冬一春烧锅做饭的柴火垛,就靠大人孩子手抓地挠一箩头一捆儿拾了。秋风响起来之后,眼见地上长的、树上挂的,一天天水分少筋骨硬,草老叶黄了,拾柴的季节到了。小孩放学,大人收工或是歇歇儿,一个个瞧地猫似的盯着地垄、路埂、沟坎、河滩,看着哪儿毛毛儿的,就抢抢搂搂割割扫扫收拾回家。地里的草薅完了,犁出来的根茬拾净了,路沟荒坡上的葛巴草、白草也剃光了,就拿老虎耙子刨草根儿。茅根儿,歇巴草根儿,酸枣荆条构树秧子根儿,一样也不放过。人的手比打鱼的网还恶,一把一把直把那地皮抓得伤痕累累窟窿八下……
闷住丝丝穰穰的草味儿、根须味儿、沙沙的土坷垃味儿,紧挨山墙或是靠着一棵树,盖一层挡雨的麦秸苫子,浑身上下被小竹筢子修理得齐齐整整,柴火垛就这样不声不响地趴在清淡的阳光里,压住了南来北往的风,只等着一双锯齿子一样的手,一拤子一拤子拽去燎锅底儿。
萝卜地
“头伏萝卜二伏芥,三伏里头种白菜。”萝卜喜欢靠近河边儿的沙土地,打从我记事起,就有了那块“西河萝卜地”。南北圳儿十几亩,北高南低,利水。桐河从西边过来,在萝卜地南头拐弯南去,八里沟一路南下,在萝卜地西边冲出一条两丈多的沟壑,平日细流潺潺,一步就能跨过去,到了雨季,两面岗坡的水都从沟里走,奔马走牛似的,一膀子就把桐河扛个趔趄。要是遇上桐河也涨水,水头子顺着八里沟往上让,两股水推涌冲撞,漩成好大一片回水。年深日久,漩出个半里多长的老鳖潭,淤成了一湾长萝卜的油沙地。
萝卜地紧贴八里沟,旱了有水浇,涝时淹不着,土质细腻,长出来的萝卜青头比白头长,个儿大水分也大,生吃熟吃都不带苦味儿。
眼看要打霜了,急着腾地赶麦,全村男女老少齐出动,从太阳发红干到星星满天,十几亩萝卜一天就拉回家了。男人们在前面剜的剜、薅的薅,女人们人手一把切菜刀,把萝卜秧儿带“盖儿”切下来,秧儿堆成几大堆,萝卜堆成几大堆,等着过枰分到各家各户。出萝卜是个见功的活儿,秋深了,天也高,气也清,一眼看多远,人的心情好。出花生、杀芝麻,尝个鲜可以,谁也不好意思多吃。萝卜水气东西,一块钱十几斤,稀巴烂贱,放开肚子吃,干部们也不管。青头长白头短的辣,白头长青头短的艮,青头白头一般长的“半截缸”最好,剥了皮,咬一口,脆生生的甜。
萝卜地挨着河,河湾地一涌几道坎儿才到村边儿,直线距离也有一公里远。老奶奶坐在院里哄孙子,过了后半晌就哄不住了,撅着身子闹。娃娃肚子饿扁了,急着找他娘呢!老奶奶一边拍着,一边侧着耳朵听,听听地里还有多大会儿的活儿。萝卜地和村子在一道地气上,地里的人影影绰绰看不清,可两个脸对脸干活的女人说话,却听得一清二楚。若是听见萝卜还没拢成大堆,就得趁车把小娃娃抱到地里去吃奶,不然的话,他会闹得人连晚饭都做不成。人们地里忙一天,黑天瞎火把萝卜拉回来,怕霜打,连夜上窖。一千多斤萝卜,打着马灯一个个头朝上摆进事先挖好的萝卜窖里,泼几担水,晾一会儿,中间插个通气的秫秸秆儿把子,封土盖好,忙完就大半夜了,晚上这顿饭得有菜有馍有汤才行。
萝卜地是块有良心的好地,全村人一年吃的几万斤萝卜都是从这块地里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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