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夏秋冬,一年四季,每个季节都是一个大门槛。迈过门槛,人们遇到的是不同的气候,呈现在面前的是异样的景象。除了大门槛,门里还有小台阶。一季里有六个小节气,四六二十四,等于一年有二十四个节气小台阶。沿着台阶,不管是往上走,还是往下行,一阶一世界,每一阶都有新的变化。比如从处暑到白露,从气温上讲,就是往下行,一步比一步气温低。
处暑者,出暑也,意味着已出了暑天,天气不再炎热。白露呢,是指天气渐凉,寒生露凝。古人以四时配五行,秋属金,金色白,故称初秋的露珠为白露。白露还不是白霜,对植物还没什么杀伤性,树上的叶子还稠着,路边的野草还绿着,花园里的花儿还开着。只不过,叶子显得有些沉重,野草绿得有些发糙,花儿也开得艰难多了。
【资料图】
只拿花儿来说,攀在灌木丛中的牵牛花儿虽然仍在开放,但开得已经有些瘦弱,有些牵强。花期较长的月季花儿也是,花骨朵倒是举起来了,花瓣儿却迟迟打不开,好像每打开一片花瓣都得举全身之力。一朵绒红的月季花,好不容易打开了,再往下看,花朵下面的叶子上却出现了一些暗褐色的斑点。那些斑点像是用力太过憋出来的,又像是过景的人脸上所生的老年斑。
节令白露的第二天,梅国平没有在草叶子上看到露珠,因为这天下雨了。雨点儿落在草叶子上不会停留,不会凝结成珠,只把草叶子变得湿漉漉的。立秋之后,只要下雨就是秋雨,不再是夏雨。秋雨与夏雨的风格有所不同,夏雨下起来总是电闪雷鸣,大喊大叫,充满激情。而秋雨轻轻的、绵绵的,落地时几乎没什么声音。一般来说,夏天的雨下的时间比较短,忽地来了,忽地走了,来时不打招呼,走时也不说再见。
秋天的雨像是成熟的雨,有耐心的雨,细水长流,下得时间长一些。更大的不同是雨的内涵,夏天的雨不管下得有多大,给人的感觉还是热乎乎的,而秋天的雨里就带有了寒意,小雨里也有寒意。梅国平想过,秋雨里的寒意是含有天意,自然之意,也有人的意志在里头,李白的“雨色秋来寒,风严清江爽”,还有民谚“一场秋雨一场寒”,传达的就是秋雨寒的意念。有意念的先入,秋雨就与寒意有了必然联系,只要秋雨来,不寒也是寒。梅国平脱下了夏天穿的半袖衫,换上了秋天穿的长袖衫,手持一把黑色的雨伞,在路边的一棵杨树下面站着。
杨树的叶子还很稠密,偶尔从树上落下一片沾满雨水的树叶,树叶还是绿的,一点儿都不发黄。这样的杨树,跟一把绿色的大伞差不多,要是雨刚开始下,雨下得又不大,树冠之伞会把雨水遮住,周边的地是湿的,树下的地是干的。可雨下得时间一长就不行了,树冠对雨的遮蔽效果就没有了。这场雨是从昨晚后半夜开始下的,到了这天早上,已经下了好几个小时。持续不断的秋雨一滴一滴在树叶上积攒下来,雨水积得多了,叶片托不住,就一层一层传递下来,使每一片叶子都像是变成了屋檐滴水,啪嗒啪嗒滴落下来。
这样的“屋檐滴水”落在梅国平的伞面上,似乎比细雨直接落在伞面上更有分量,发出的响声也更大一些。煤矿上的煤总是很多,煤燃烧之后,炼成的煤渣也不少,家属房之间的通道就是废物利用,用煤渣铺成的。在干天干地的时候,通道是灰色,一下雨呢,通道就变成了黑色,像是还原成了原煤的颜色。梅国平的黑色雨伞周边,挂满了银色的水珠,伞上有多少根伞骨,伞骨的梢头就有多少颗水珠。当水珠大得不能再大时,就掉在通道上摔碎了,溅起一些细小的水花。雨伞罩得了头罩不住脚,水花难免溅在梅国平的皮鞋上,还溅在他的裤脚上,使他的皮鞋和裤脚上沾了一些颗粒状的黑点儿。
梅国平是个爱干净的人,平常日子里,他的皮鞋总是擦得亮亮的,裤腿线是线,缝是缝,每天都板板正正。偶尔低眉,梅国平看到了溅在鞋面上和裤脚上的黑点儿。他没有移动脚步,也没有扭过脸看后面的裤脚湿得怎样。没事的,好比下井挖煤的人,身上总难免会沾一些煤尘,下雨天在雨地里久站的人呢,身上也难免会带一些雨。梅国平是习惯早起的人,越是下雨天,或下雪天,他起得越早,从不在雨雪天睡懒觉。还不到上班时间,不少人还在床上躺着,他一大早站在雨地里干什么呢?他在等一个人,或者说在等着看一个人。
那个人是一个姑娘,名字叫乔点凤。他跟乔点凤并没有约,甚至跟乔点凤连熟悉都谈不上,只是说过几句话而已。但不知从哪里来的信念,她相信乔点凤一定会从自己家里走出来,一定会到豆师傅家里去,越是天气有变,越能增加乔点凤去豆师傅家的一定性。进而他相信,在这个细雨如愁的早上,他一定会看到乔点凤,说不定还能跟乔点凤说上两句话。
这里是矿上的职工家属生活区,矿大人多,生活区的面积也比较大。生活区铺有三条南北向的通道,每条通道两侧都有好几排一个模式的家属房,每排连脊的房子里都住着五六户人家。有人伸着脖颈在门口刷牙,刷得满嘴都是白沫子。连舌头差不多都刷白了,就从茶缸子里噙一口水,向门外的雨地里喷,喷得地上一片白。有妇女打着雨伞,向生活区底部的公共厕所方向走。
妇女的另一只手在裤兜里揣着,手里攥着从卷纸上撕下来的手纸。手纸没有完全揣进裤兜,在裤兜口露出一段白。通道一侧的水龙头里开始供水,有壮年男人手提一只大号的铁皮桶,到水龙头下面拧开水龙头接水。水龙头举得比较高,铁皮桶放在水池里比较低,当颇有压力的水流刚刚注进桶里时,砸得桶底一阵当当响,像敲击铁皮鼓一样。一只连眼珠都是黑的黑狗,在厕所前面五彩杂陈的垃圾堆里嗅来嗅去。
它没有什么收获,像是简单思考了一下,颠颠地跑走了。靠山吃山,靠煤吃煤。这个生活区的各家各户,烧的都是本矿生产的煤。他们把原煤打碎,掺上一些黏土,制成每块煤上有十二个窟窿眼儿的蜂窝煤。烧蜂窝煤的好处,除了可以节约用煤,一天二十四小时还可以保持煤火不灭。晚上睡觉时怎么办呢?他们的办法,是睡觉前往炉孔里添一块新煤,随即用铁饼样的炉盖儿把炉口盖上,再把炉灶下面的通风口堵严,就行了。
第二天早上需要烧水,或做早饭,把炉盖儿一掀,并把下方的通风口打开,冒过一阵烟,红中带蓝的火苗很快就会升腾起来。这会儿,各家的炉盖儿应该都打开了,整个生活区弥漫着湿润的煤香。因密集的雨点一直在往下压,煤香在地面散去得比较慢,煤香显得格外浓郁。一只不知名的鸟从这棵树上飞起来了,落在另一棵树上。那只鸟在另一棵树上只停留了一会儿,又飞走了,飞到生活区外面去了。
生活区里所栽的树木主要是杨树,另外还有一些杂树。杨树是矿上的绿化队统一栽的,栽在通道的两侧。杂树由各家的人自由选择,都栽在自家门口。那些杂树有柿子树、石榴树、葡萄树,还有泡桐树、梧桐树等。豆师傅家门前栽的是一棵梧桐树。
没出梅国平的预想,乔点凤果然从家里走出来了。乔点凤打的也是一把黑伞,她把伞篷压得很低,把头和脸都遮住了,把肩膀也遮住了。如果拿伞作比,好像她把自己也变成了一个“伞”字。只不过,“伞”字下面只有一竖,她的“伞”字下面却有两竖,因为她长有两条腿。她脚上穿的是一双深筒胶靴,裤脚掖进了胶靴的筒子里。
胶靴看上去还比较新,靴子面上闪耀着明亮的漆光。这样的胶靴,是下井的矿工特有的劳保用品,每个矿工一年才能领到一双。有的矿工只穿旧的,舍不得穿新的,把新的省下来,给家里不下井的人当雨靴穿。乔点凤不下井,没有资格领取胶靴,她穿的胶靴,极有可能是她的男朋友豆明生送给她的。
乔点凤的家住在第二排房,她从房前的夹道里走出来,向后面的第五排房走去。豆师傅家住在第五排房,他家门前栽的是一棵梧桐树。一般情况下,一个人打着伞在雨地里走,不会把伞放得那么低,不会把头脸都遮住。乔点凤大概想到了有人想看她,有人想跟她说话,她不想让人看到她,更不想让别人跟她说话,才这样把自己掩盖起来。
秋雨继续在伞面上絮语,梅国平的伞面上有絮语,乔点凤的伞面上也有絮语。花有花的语言,雨有雨的语言。秋雨在两个人伞面上发出的絮语,也许只有絮语和絮语之间才听得懂,并互相以絮语作出了回应。可梅国平没有喊乔点凤,他懂得什么叫理解,什么叫尊重。乔点凤把伞打得那么低,显然使用的是伞的语言,伞的语言在告诉梅国平,乔点凤不愿和任何人说话。
梅国平的伞对乔点凤是敞开的,当乔点凤从他身旁走过时,他把伞篷向后面倾斜,宁可让雨水淋在自己身上,也要亮明他对乔点凤的态度。他没有喊乔点凤,却移动脚步,跟在乔点凤后面,也向生活区的后面走去。
乔点凤大概听到了她身后的脚步声,并猜到了跟在她后面的人是谁,她脚下迟疑了一下,一时有些慌乱。但她并没有加快脚步,更没有举起伞来,回头证实一下跟在她后面的人是不是她所猜的那个人,继续一步一步向前走。
走到豆师傅家所住的那排房的夹道,她就拐进去了。乔点凤相信,只要她拐进夹道,跟在她后面的人就会停下脚步。果然,她一向右转拐进夹道,她身后的脚步声就不响了。细雨如叹息,乔点凤心想,这个人真是个懂事的人,为人有分寸的人。
有一个水龙头,就安在豆师傅家那排房的西头,梅国平在水龙头旁边站下了。他目送着乔点凤从西往东,往那棵梧桐树所在的地方走,也是往豆师傅家里走。这时梅国平有一个期望,也是一个判断,他想,当乔点凤走到豆师傅家门口时,当乔点凤进门前收起雨伞时,应该会回过头看他一眼。这个判断也是一个试验,如果乔点凤能看他一眼呢,表明事情有些希望,他可以把事情继续进行下去;如果乔点凤连看他一眼都不愿意呢,他对乔点凤就不敢抱什么希望了。
成败在此一试,梅国平看乔点凤看得有些目不转睛,还有那么一点儿紧张。还好还好,如梅国平所期,如梅国平所望,乔点凤在收伞进门的那一瞬间,果然回过头看了他一眼。光的速度总是很快,目光也是光,目光的速度当然也很快。不管什么东西,一快就有力量。尽管乔点凤只是匆匆看了梅国平一眼,像书面上常说的惊鸿一瞥,梅国平还是迅即就接收到了。
因为梅国平一直在等着乔点凤的目光,当乔点凤的目光过来时,两个人的目光就在空中产生了对撞,两光相撞,更有力量。天上并没有打闪,可给梅国平的感觉,他眼前仿佛闪过了一道明亮的闪电。天上并没有打雷,可在梅国平的幻觉中,他耳边像是轰然响起了雷声。“电闪雷鸣”之后,他的信心又坚定了几分。(未完待续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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